我伫立高崖的边缘,俯视下方平顶山台地上的神庙遗址。
我已深入大火山的山区,涅尼迦南之星就消失在这个区域,且极可能是下方的神庙。不由记起自称中间人的花夫为我订下与黑空连结的月圆之约。
神庙占地颇广,光是庙前的石铺广场,就足有数千步的长度和宽度,虽然庙宇只剩下百多根矗立的圆石柱和不规则分布数十列断折倾颓的墙垣,我仍可依据遗留下来的痕迹,遥想当年神庙宏伟壮观的风光。
制造宝瓶的人,肯定有强烈眷恋古圣土文化的情怀,影响所及,宝瓶建成了这座充满古文化气息的神庙。
自人类懂得思考,就一直渴望不朽,最能具体表现出这种渴望的,是宗教信仰,而信仰正是古文化的核心。信仰随着知识、思想和视野的开阔,不住变化,但由始至终显示人类仍受生与死的现实支配。谁希望生命会在吐出最后一口气而终止?
当人们确切认识到我们只是活在一个能自给自足的星球上,星球则环绕着星系的太阳不住转动,而整个星系只是河系以千万计的星系其中之一,齐齐绕着河系的核心旋转,更令人惊异的是这个我们名之为银河系的河系,又只是以千万计的河系其中之一,且不住在虚空中旅航,宇宙无可怀疑地是个无边无际的谜,渴望不朽的情绪更趋强烈。
长生不死术的出现,令旧有的宗教彻底崩溃,代之而起的是对宇宙无休止的探索。偏偏在人类灭绝六千多万年后,我在另一个河系的异星上,目睹一座人类神庙的遗址,心中的感触,真是难以形容。
黑空连结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神秘组织?还是只是一群宗教狂热分子组成的乌合之众,没有组织可言,每到指定的时日,聚在一起发泄宗教情绪?
渴望和恐惧,始终统治着每一个有智慧的生物,不论短命还是长生。所以奇连克仑千河万系的远赴尘海,上参无念制造他的飞行黑洞,漠壁和秀丽要培育他们的超级生命体。芙纪瑶的渴望是什么呢?
我的渴望是能粉碎绝色的骗局,全心全意的去爱芙纪瑶,得到她的垂青,完成候鸟神的咒誓,将生命延续下去。
黑空连结为的又是什么?
相信任何一个有点独(空)立思考能力的生物,都会对一个源自虚拟游戏的宗教嗤之以鼻。但我却不敢以这种态度去看黑空连结,因为虚拟世界里的人物,确确实宝地影响着外在的现实世界。锋原很有可能是因采采而寻得涅尼迦南之星,而涅尼迦南之星更是秘不可测,刚才像活过来般遁往这里,逼得我没法子不应约。想到这里,我生出不寒而栗的感觉。
梦还梦还!你感应到涅尼迦南之星吗?
梦还箍了我两下,表示感应不到。
梦还至少有个优点,是它从不说谎。
神庙静穆庄严,表面上杳无人迹。
在爱神月亮的照射下,遗址浸浴在银白色的月芒里,似介乎现实和幻境间的奇异存在,连接起现在和过去的某一时空。
一阵强劲的山风迎面吹来,我叹了一口气,往下投去。
我越过广场,沿着一道似是回廊的断垣残墙走,朝还可勉强认出是主殿的遗迹举步。思感神经无微不至的搜索,却没有任何发现。既找不到涅尼迦南之星,也发觉不到黑空连结方面的疑人。
最后我站在反映着月色主殿的地台处,心忖宝瓶很会选择地方,神庙主殿设立的位置,正是整个大火山区域地磁最强大的地方。每个星球,均有其独特的磁场。
就像生物的生命磁场,我们候鸟对这特别敏感,更知吸收磁力,滋养生命。或许这正是黑空连结挑拣此处作为进行其宗教仪式的原因。
在我有点不知该继续等候,还是到别处搜寻的当儿,变化出现。
爱神月亮的光影,淡淡的呈现在殿堂中央的石板上。
我仰望夜空,心中充满不该是偶然的诡异感觉。这是今晚爱神月亮第二次重临我头顶的上方。第一次她攀上中空,是在与绝色分手的金色草原,现在我改变了在星球上的位置,她又再次占驻中央。
我移到月影出现的方石板处,同时生出感应。
我毫不犹豫地分解肉体,化作能穿透泥石层的粒子束,朝地底深处的空间射去。
进入空间,我重整真身,踏足实地,置身处是个至少有隆达美亚宫四分之一大小的地下神殿,那已是规模惊人的巨大殿堂。
我面向的是神坛,供奉着一尊以晶玉雕琢而成的女神像,高达五个人身,足踏花台,一手下垂指捏手印,另一手平肘伸出,摊开玉掌。女神垂帘内视,面相极美,轮廓线条分明优雅,身穿华服,体态动人。
殿堂四壁均以黑色玉石铺成,不用说是模拟黑空的状态,顶壁布满小圆环,透射出柔和的红光,令殿堂更添诡秘阴森的气氛。
最令人震骇是左右两壁密密麻麻的布满凹洞,没有一个是空的,嵌满晶石质的阿米佩斯人。他们并不是如女神像般是从晶石雕琢出来的人像,而是晶石化的活人,但我再感觉不到他们的生命能。看得我心生寒意。
后方的一面墙壁绘着一幅星河分布图,中间的位置是个圆形的黑暗区,怕就是黑空的所在。
花夫出现了。
他仍是那副在果盘的装束,胸前双翼的标志在红光下闪烁着紫红色的光彩,一点没有因我不是锋原而感到惊异,神色冷静的从女神像后方走出来,直抵我身前,于离我十步许处立定,淡淡道:“你终于来了!”我道:“老板晓得我是谁吗?”花夫盯着我道:“你是谁并不重要,只要你是大神拣选的生物便成,我们苦候你的来临,已等了数千年,终于给我们盼到。”我大讶道:“你是不是错认我为别人了?”花夫平静的道:“只要你是从锋原处取得神星又是冒充锋原到果盘来见我的那个人,我就没有弄错。你是他吗?”他的话如照头淋下来的冰水,令我遍体生寒。
花夫续道:“宇宙内没有一件事是偶然的巧合,否则树王的预言不会兑现。大神从黑空降临的日子愈来愈近了,我们将得到救赎,脱离这个充塞战争和杀戮的宇宙。”
我皱眉道:“你们供奉在祭坛的女神像,就是你们的神吗?”花夫双目闪动着狂热的神色,恭敬的道:“她是大神的使者,代表大神来指引我们这些迷途的可怜生物,是爱和美丽的化身,全赖她的指引,我们才找到开启黑空的神星。”我醒悟过来,供奉的女神正是虚拟游戏里颠倒众生的采采。道:“嵌在左右两壁的人又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命都没有了,还有什么救赎可言?”花夫想也不想的答道:“大神的旨意是我们无从揣测的,他的智慧超越了我们的想像。大神的一切作为,总是基于对我们的怜悯。生命是不会消失的,只是暂时休止。当黑空打开的一刻,信她的人将会离开这个充满仇恨的宇宙,超登彼岸。”
我听得头皮发麻,花夫的想法已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但我却不能见死不救,尽最后的努力道:“上次见面时,你提起宗教狂热分子,说时充满鄙夷的味道,现在的你,和他们有何分别呢?”花夫道:“你之所以有此偏见,皆因你没有我们与大神连结时的宗教体验,只要尝过个中滋味,其他一切都变得无关紧要,可以舍弃。大神并不是虚无缥缈的盲目信念,我们的始祖涅尼迦南,是与奇连克仑齐名的宇宙最顶尖和有智慧的生物,他建造涅尼迦南殿,正是要潜修悟破宇宙的秘密,最后他成功了。”
他缓缓转身,面向神像。
我是无话可说,因为晓得不论说什么,仍没法动摇他的信念。当信念被提升为信仰,根本没有理性讨论容身之地。
花夫以梦呓般的语调道:“涅尼迦南凭他的无上法力,贯穿宇宙的界限,接连能接触大神的通道,同时扭曲了所在的空间,形成黑空,大神亦被触动了大慈悲心,遂派出使者,来此营救信奉她的人。”花夫倏地旋风般转过身来,喝道:“勿要以为我空口白话,我本身便是个活生生例子,证明大神的存在。自笃信大神后,我的力量不断增强,心核能量扩张,令我成为堕落城举足轻重的巨头,发展出前所未有的神术。这全是大神的赐与,使我作好和她结合的准备。一切都是真的,几千年来,我在大神的恩宠里成长,那种感觉是你永不会明白的。”又两手横伸,指着两边壁上的晶人,厉声道:“事实就在眼前,我们依使者的启示,举行通神大典,进入永生不灭的晶化状态,当黑空开启,我们将是那幸运的一小撮人,将与大神合而为一。”我苦笑道:“你先冷静点。如果你以为说了这番话,我会把涅尼迦南之星交出来,就大错特错了。涅尼迦南之星根本不在我身上。”花夫垂下双手,脸上出现一个诡异的神情,道:“我没打算从你那里取得神星,一切自有大神妥善安排。我留下来的任务,就是要告诉你黑空的秘密。要发生的事终于会发生,一切都是注定了的。我非常感激你依约而来,让我可以完成大神派给我的光荣任务。我再没有等候的耐性,我等了太久哩了……”
我心知不妙,大喝道:“且慢!”大殿蓦地暗黑下去,是绝对的黑暗,我失去了空间的感觉,思感神经萎缩,正要发力挣扎,大殿重复光明。
花夫仍站在那里,却没有任何生命的感觉,变成晶石化的人像,情景诡秘恐怖。
我回到地面,爱神月亮早离开中天,降往地平。立足神庙遗址,我心中的情绪仍未平复下来。
要发生的事终于会发生,一切都是注定了的。
这两句话比芙纪瑶的“凡不受禁戒的东西,在宇宙的时间尺度下,终有一天会发生”还更含宿命的意味。
我并不相信命中注定这回事,但又不知如何合理地去解释树王的预言。看似简单的一个预言,例如我这头小候鸟在灭族之祸后存活下来,须多少客观的条件去配合,任何失误预言都不会成真。客观来说,那需要的是整个宇宙其他所有的事情。
我感到迷惑,更感震骇。
就在这一刻,我决定想尽办法去毁掉涅尼迦南之星,又或退而求其次将它投进宇宙之心的不归流去,让黑空永远没法被打开。
我缓缓转身,普林野立在百步之外,本是分开的男女体合而为一,其强大的气场能量在我的视觉翻译下,正紧锁着我。
普林野虽然仍然大致上是阿米佩斯人肢体俱存的外观,却再没有模似他们的形象。其中分而下,一半是阳刚的、坚硬的矿体;另一半是阴柔、呈液态流动状的溶液。没有头发和五官,但于本是眉心的位置,有个由千万个微形瞳仁组成拳头般大的独目,闪烁着莹绿色的异芒。
他穿的是从本体延长出来血红色的能量盔甲,包裹全身,甲身满布尖角,予人既威猛又危险的感觉。
声音似潮水般的震波从他的头部传出来,以阿米佩斯语道:“银河人伏禹!游戏结束了,你再没有任何价值,本人普林野,代表拜廷邦帝国,执行处决你的命令。”我心中掠过伤感惆怅的情绪。
要杀我的是秀丽,她贵为拜廷邦帝后,没有她的首肯,普林野怎敢在三日之期未满前动我?现在她以为涅尼迦南之星已落入绝色之手,遂先发制人,派普林野来收拾我,去除争夺涅尼迦南之星的对手。
想起和她过去的“一段情”,不由心生感触。
她为何不亲自来对付我?又或和普林野联手?照我估计,她该是去牵制金森,不让他插手破坏处决我的行动。
这是我与地母的阳魂结合后,首次与旗鼓相当的劲敌正面对决。
面对这个近乎杀不死的敌人,最坚强的生物也会感到气馁,可是我反而斗志大盛精神奋起,完全抛开因绝色和黑空连结接踵而来的困扰。
上一次普林野与我交手,因不知敌而吃了大亏,这回亦会重蹈覆辙,犯上相同的错误。试问谁对地母的阳魂有认识?
我的心灵进入通明剔透的境界,候鸟的思感神经全面运作,监视敌人任何动作和变化,好作出相应的行动和定谋设略。
“昔日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气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守则不足,攻则有余。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胜也。”我的阳魂,正缔造了藏于九地之下和动于九天之上的条件,只要我能妥善运用,守能立于有余不败之地,待敌方出现破绽,又被我摸通摸透,我或能一举创造奇迹,杀死漠壁之外宇宙最难杀死的生物。
经过数万年的储存,我心核内虽容纳近百节的极子能量,但对上普林野般的顶尖高手,难免大量损耗,所以我必须妥善珍惜运用,以应付未来难以预测的情况,否则胜也只是惨胜,说不定最终仍过不了秀丽那一关。
我微笑道:“我真的再没有价值吗?涅尼迦南之星已不在天妖绝色手上,只有我才晓得如何寻回这东西。”普林野显然恨我入骨,倏地朝我冲来,不到十步,已化为两道能量柱,像雨个性能不同的能量弹,并排朝我疾射而至。
一时风云变色,星夜消失,我立处的殿台仿似失去实物的感觉,普林野威势惊人的攻击带起的气场,实有撼天摇地的力量,完全笼罩着我,令我没法躲避,只能硬挡。
刹那之间,我掌握了他的战略。
“蓬!”光花在我两手间四溅激射。
梦还从心核逸出,变成一根达两个身长充满极子能量的长棍。
我一无所惧的面对敌人的强攻。
唯一不明白的,就是普林野凭什么认为可以吃定我呢?
正因我仍未看通他,故而采取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的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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